渠敬東:藍色的豹——戴澤的隱真世界
日期:2022-05-23
《云陽老家的狗》,是戴澤先生迄今留存的最早的作品之一,作于1944年。那時,他還在中央大學藝術系學習。兩年后,年僅22歲的他,便應徐悲鴻先生之邀,來北平國立藝專執教了。2003年,年逾古稀的先生,在這張素描上注明:“云陽故陵長帶河我家的狗,是我家中唯一的一張寫生”。畫中的土狗,似乎在溫順地匍匐著,前爪緊貼著臉,湊在鼻子旁邊,兩只后爪和尾巴也順勢靠近自己的身體,蜷縮著,像是犯了什么錯,一動不動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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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云陽老家的狗》
紙本素描,1944年,28.7 x 40.8 cm
這張寫生,在技法上也很特別,先是用鉛筆反復勾出輪廓,再用墨線強化之,線條生動流暢,自然樸實,局部的毛發及陰影用毛筆淡墨暈染,惟在狗的尾巴和后頸處,施以焦墨皴擦,西洋畫和中國畫的筆法兩相兼得,栩栩如生。不過,古人所謂的“點睛”,即是此畫的“著眼”之處:這條狗的眼睛上翻著,幾乎完全成了眼白,似乎在告訴人們,在溫順的身體內,藏著一種不屑的態度,世間的一切雖可承受,可內心里的不屈卻從未消解……
我常以為,畫中的狗,便是戴澤先生的自畫像。這想法雖有大不敬,但我不能欺騙我的直覺。整整四十年后,先生創作的另幾幅畫,如《睡》和《藍豹》,再次印證了我的直覺,這讓我感到驚訝:相隔如此長久,先生依然在書寫著自己的樣貌。作于1984年的這幾幅畫,也可以說是一件作品的兩張面孔。其中,《睡》等五張系列作品,描繪的是一只橘黃色的豹子,即此類動物的原色;而《藍豹》只有一張,神情和姿態與前者幾乎完全相同,只是通體用紫色和藍色暈染而成,很玄幻。像四十年前的那條狗一樣,這只豹子蜷縮著,匍匐著,收縮身體,鼻子、四肢和尾巴皆匯聚前處,一只前爪舒緩地向前伸展,溫順地蜷臥著,一副慵懶的神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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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睡》
紙本彩墨,1984年,50 × 44.5 cm
技法上,先生不再借用鉛筆打出底稿,而直接用墨筆細線構出極簡的輪廓,以濃墨來表現遍及全身的斑點和紋理,再以橘黃深淺不一地暈染整個身體,兼用藍色,在嘴角、耳、鼻、眼、嘴以及爪端加以淡染,形成細微對比的效果。所有這些畫作,真正的點睛處,還是那只側臉上的眼睛,淡藍色的眼白里,黑色的眼珠上翻,依然是一種蔑視的神色,似乎在不經意之中,豹子的那種天生的孤傲、兇狠與狡黠,皆在眼底處流露出來。而那只藍色的豹子,似乎更是如此,在這幅畫作里,橘色和藍色進行了反轉,豹子通體是藍紫色的,惟有那只眼睛,以橘黃色染成,成為整幅畫面的焦點:在豹子的天性中,又加入了一種靈智、詭異和純精神的成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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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藍色的豹》
紙本彩墨,20世紀80年代,45 × 69 cm
這奇妙的紫色和藍色,借助著色彩與紙張的滲透機理,破開了豹子的形體輪廓,向四周擴散開去,仿佛獨在天地之中,動靜似可于一瞬之間發生轉換,也仿佛自成了天地,將世間的一切還原于此……
一條寫實的狗和一只寫意的豹子,就是戴澤先生四十年后的一次再生、一種輪回。那位自比于家鄉土狗的倔強而樸實的青年,幻化成一只藍色的豹子,在純粹精神的領域里得到升華:世間的一切實像似乎早已彌散消逝,惟有那呼之欲出的靈動之我,方為“妙有”之境,成為一切的真相。
我知道,我的這種直覺,與當代藝術史家的定論是矛盾的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,戴澤先生是一位寫實主義畫家。他一生追隨徐悲鴻先生,歷經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幾番浪潮,在最重要的人生階段中,創作有大量的現實和歷史題材的作品。他雖不能說是一位高產的畫家,但他的畫作,幾乎涵蓋了從建國前后到改革開放時代的所有重大主題,也始終以高昂的姿態,去貼近每個時期最鮮明、最宏大的脈搏,投入到現實敘事的主流之中。的確,歷史猶如一條大河,浩浩蕩蕩,一浪趕過一浪;尤其在時代的轉彎處,浪花洶涌翻卷,形成巨大的漩渦,一時間泥沙俱下,弄潮兒們也會卷入而去。有多少藝術,都難逃這樣的命數,天上地下,判然兩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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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平藝專和北平美術工作者協會同仁合影
第一排右一戴澤,右三齊白石,右四徐悲鴻
北平藝專,1946年
一直覺得,真正的畫家,是不會全然屬于眼前的這個世界的。或者說,他不會以為,現實世界所發生的一切,就是真相;惟有在另一重的世界里,才有本真的光和色彩。也許這另一重的世界不曾示人,只留在自己的日記和圖畫本里,一經寫出,也便合上了本子,斷絕了人世。
繪畫這件事,本身即是悖論:畫家是靠眼睛看世界的,他的首要職責,便是用手來描畫眼見的“真”??梢f“眼見為實”可以,但要說“眼見為真”,卻未必見得。繪畫中的西方傳統,很久以來信奉的都是“眼見為實”的原理,“寫生”常做“寫實”來解,只有到了塞尚那里,才努力去“寫真”。塞尚這樣說過:“眼睛會歪曲形體,而只有精神才能創造形體”;藝術是一種與自然平行的和諧,而非模仿自然。同樣,卡夫卡也認為,在現實的世界里,任何事物,都占有一個具體的空間和一個確切的時間,所謂“實”,便是如此。不過,卡夫卡卻要求“真”,在他的所有作品中,特定的時間和空間,以及所有實在的社會背景都被消除了,可讀者感覺得到的,則是一個雖非“實”、卻更“真”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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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尚
專業學者總喜歡把畫家作家們分成這宗那派,塞尚屬于“后印象派”,卡夫卡則屬于“寓言派”或“荒誕派”??烧f到藝術的“真”與“實”問題,卻是隔靴搔癢了。藝術的派別或風格,并不是最重要的。若說藝術現于“美”,只是因為藝術家在求“真”,只是這里的“真”,不是科學家由“實”而得的“真”,而源自時刻守持于自身、展現為另一個世界的“真”:他需要用其一生將其保藏、守護甚至隱匿起來,永久封存或偶然乍現;真正的藝術家,總是在自覺或不覺、有意或無意中,期待著與“真”的自己相遇,哪怕一生只有一次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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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悲鴻輔導中央美術學院和浙江美術學院教師進修小組
前排右一為戴澤
1953年
在日記里,戴澤先生曾這樣寫道:
我隨著潮流來,隨著潮流去,離潮流是自討苦吃,順乎自然,心平氣和。
先生很清醒,他不想讓自己的藝術被歷史的洪流高舉起來,再吞噬掉,不知所來也不知所終。當然,他也無法逆流而行,不顧身家性命,搖著一葉扁舟不見蹤影。他無從選擇,卻必須抉擇,他要回應他的時代的要求,他也要時刻守持住真正的自我。
先生也曾這樣說:
真誠于內,外貌即現出美。
“美”的出現,惟有尋“真”所得。畫家屬于歷史,交給流轉的命運去擺布,卻也可以超越具體的時空,“真誠于內”,方得始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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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2年國務院賓館創作組畫家合影
左四為戴澤
如今,戴澤先生已是百歲老人了,他一輩子的作品,概括起來可分為三類:一是重大歷史題材的作品,從土地改革到工業建設,從紅軍長征到抗美援朝,從義和團到大澤鄉起義,林林總總,不一而足;二是靜物和風景,各式的綠植花卉,城市街區和自然景觀的各種樣貌,還有發生在老百姓身上的情景故事;三是人物畫,市民與流民、勞動者與乞丐等等,但最多的還是自己的老師、同事、朋友和親人,他(她)們是自己最熟悉的人,離自己最親最近。就畫家的創作來說,這些主題再平常不過了,似無特別之處。但若細心甄辨,卻會發現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,常常隱而不彰,偶爾有幾處筆觸,或獨特的情境和表情,才會透出他內心的真相來。在這里,我稱之為一種“隱真世界”。
戴澤先生
回看戴澤先生的早期作品,常有別樣的滋味。49年前的北平,先生留下了不少水彩速寫。似乎是北平這座城市獨有的灰調子,為他的筆賦予了獨有的色彩?!秴亲魅说募摇罚?946年)是用一小塊臨時找到的破木板畫成的,如今已經干裂:古觀象臺附近的城墻和房舍,在冬日的陽光下泛出灰色,干枯的枝椏和傾斜的電線桿,為街上的汽車、拉貨的人及尾隨的狗,渲染出灰度極高的底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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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吳作人家》
木板油畫,1946年,27.8 × 33.7 cm
就是這樣的北平,讓街上的平民百姓也染著灰。先生用極其放松的筆觸和充足的水分,調了灰調的各種色彩,來表現各色的人物及其情態。其中,帶給人最深印象的莫過于一張小畫《東城墻》(1946年)。高聳的城墻橫亙在畫面中,灰蒙蒙的,幾乎鋪滿了一半的畫幅,水彩帶來了濃淡斑駁的效果,渲染出一種迷離的氛圍,也消除了透視上的距離感,這是北平城的基調。中景左右,是普通的民房,墻皮脫落掉了,斜立的電線桿下,還有一處坍塌的廢墟。北平的冬天,墻根下的幾點紅色,似乎是除夕鞭炮留下的痕跡。但近景中的孩子,卻突兀地逼近觀者,頭戴護耳棉帽,身穿粗布棉襖,臉蛋和嘴唇凍得發紅,雙眼中露出僵直的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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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東城墻》
紙本水彩,1946年,33 × 25 cm
在構圖上,孩子的形象被壓得很低,仿佛近在眼前,如肖像一般,這副呆滯的表情,讓人無法避離躲閃。而這個孩子的左右兩側,畫家添加的另外兩個要素,使得畫面的整個氣氛更顯得神秘。右側的一條狗,用漆黑的顏色涂抹而成,像是粘貼的剪影,幽靈般地逡巡而來,橫穿畫面;左側,另一個孩子雙臂展開,雙腿擺動,從遠處縱向地奔跑而來;他身著黑帽黑衣黑褲,純黑的色彩破散在涂染的水分中,動感十足。這樣,一條狗與兩個孩子之間,便形成了一種非常奇妙的三角關系,縱與橫、動與靜、張與馳、明與暗充分混融在一起,在灰色的城墻下,演繹出一個引人聯想而又似無內容的故事。
就這樣,戴澤先生的畫面,總有兩種力量交織著:在北平的街道上,到處都是讓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、親近得不能再親近的情境,可也正是這些人們習以為常的景象,又讓人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疏離感。這不由得叫我想起透納的名作《霜晨》(1813年),那里也有英國人太過熟悉的冰冷濕潤的冬日早晨,那里也有斜出的枯木枝干,有黑色的馬,也有一個縱向而來的孩子,仿佛突然闖入了畫面。同《霜晨》一樣,在戴澤先生的畫中,各個要素之間,幾乎毫無關聯,卻又像命運一樣,出現在了同一個平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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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納《霜晨》
布面油畫,1813年,113.7 x 174.6 cm
現藏于泰特美術館
我們當然不能胡亂猜測,說先生如何受到了透納的影響,但畫家們對于世事與自我之復雜關系的敏感,想必是共通的。沒錯,或許《東城墻》描寫的是實景,是灰色的北平賦予人的一種特別的親和力,但以畫家自我之反身意義上的觀看出發,所謂寫實的藝術,卻已經被抽離出來,經由知覺上的過濾,而形成了一種“屬己”的認識和“虛擬”的表現。
保持距離,是藝術家的天性所在。中國人講的“隱”字,就有這層意思在里面。因此,這里講的疏離感,就不是對于現實一切的直接經驗,也不是一種理性化的先驗認知圖式,而是像梅洛龐蒂說的那樣,“將表象的顫動恢復和轉化成可見的現象”(《塞尚的懷疑》)。我們生存的世界,并非是以認知作為源初呈現的,不是因“保持距離”而形成的認識。因此,真正意義上的保持“距離”,不是觀看,而是沉浸,不是獲得,而是返回,不是為所見之“物”所左右,而是因物、借景而起“意”,由此而見(現)“真”。
這樣的距離感或疏離感,甚至在戴澤先生后來的主題創作中依然可見。
在美術史的書寫中,所謂“寫實主義”,有個很明顯的特征:為廣大的人民群眾造像,就要符合人民群眾的審美心理,因此要盡可能地消除自我的成分。尹吉南指出,就現代社會的基本形態來說,藝術史進入到了一個平民化的時代,在政治性的大敘事中,集體敘事是第一位的。所謂白話文運動,即是有大眾審美所要求的那種貼近現實的趣味:畫得像不像,看得懂不懂,便成了衡量藝術的基本尺度。不過,新時代的文人,思想的孕育卻在新舊文化之間,魯迅就同時具有兩種語言的思維,一個是白話文,一個是文言文,因此,他或是并行使用,不斷切換,或是創造出一種兩者合糅的語言風格,產生了獨特的審美意象。建國后,很多畫家也使用了兩套語匯,一邊突出宏大敘事的現實性,一邊則著意描繪一些靜物小品,“像一種隱語,呈現一種間歇的狀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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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和平簽名》
布面油畫,1950年,155.5 × 124.3 cm
現藏于上海龍美術館
批評家們常說,寫實主義因其集體性和政治性是很容易形式化的,而形式化的極致便成了程式。因此,在政 治掛帥的年代里,許多作品千篇一律,是分不清作者的。不過,最高的寫實主義絕不是程式化的產物,依然留存著作者的痕跡:他的生養之地,他的出身,他的文化認同和趣味,他的交往圈子,他的理想價值,甚至于他天生的性格以及未曾失去的自我品格,都會不由得形成某種距離,并流露在他的作品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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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農民小組會》
布面油畫,1949-1950年,130 x 160 cm
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
就拿戴澤先生的代表作《和平簽名》(1950年)和《農民小組會》(1949-50年)來說吧,雖然反映的是時代的題材,一是“世界和平大會”,一是土地改革運動,但從人物表現上,則具有極為獨特的作者性。這些畫中的人物,既沒有被放置于一個典型的歷史場景里,也沒有借助高光和亮色加以表現。相反,在日?;乃查g中,無論是城市平民還是鄉村農民,都充滿了樸拙之氣:形象上低矮而不高大,表情也很粗簡,土里土氣,面部和五官的構成上也沒有依照標準的比例,像是要獲得一種破型的效果。在一些細節方面,先生的畫筆也好像有意不遵循寫實的尺度,強化了面部機理和衣著紋理的粗陋感,甚至通過加大暗色的表現力,來營造出一種淳樸厚重的鄉土氣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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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趕馬車》
布面油畫,1948年,112.5 × 126 cm
這樣的筆觸,也體現在較早的作品的《馬車》(1948年)中:車把式一手牽馬,一手持鞭,歪戴著棉帽,袒胸露懷,闊步前行。人和馬皆用粗陋的筆觸涂抹而成,特別是農民的臉龐,單純由色塊來凝筑,一種泥土和風雨所塑造的體積感,便呼之欲出了。而人和馬留下的陰影,則加入了藍色和白色,與黑色和褐色混融一處,形成了一種奇妙的流動感。先生看似隨意的用筆,表露出對堅實與浪漫如何統一的獨有理解,他把自己對鄉土世界的體悟,隱藏在這些非常細致的筆觸中。他曾說:“相信你的眼睛,畫你所看到的”,而這樣的觀看,并非只是靠肉眼的捕捉的實在之物,而是一種基于自身的心靈感知而獲得的軌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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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作畫中的艾中信》
布面油畫,1946年,45.5 × 57 cm
更有意思的是,先生的這種表現手法,也不可簡單地歸于鄉土意識,或者說不是單純由創作對象來決定的。作于1946年的《艾中信像》,畫的是恩師艾中信寫生時的情景。畫面中,畫家與坐在他的前面的模特,即一位極為普通的中年男人,以及畫家身后像是畫在木板上的一位少年,皆用粗糲渾厚的筆觸寫成。而這種表現,讓人突出感受到的,雖可以說是一種實態,但也超出了具像的表達。畫家反而更加強調,這三類不同的人物形象雖處于不同年齡和階層,卻有著人的共同品質:那種簡單樸素、自然溫暖的,而又堅決、剛直、淳厚,甚至默不作聲的調性,彷佛只有跟最親、最近的人一起,才會有的真情與真意。
先生相信,用自己的眼睛在平民百姓那里看到的,是親友般的氣息,也是他的自己。他隱隱地將自己所得的“真”,注入到革命時代的浪潮中,像復調中的獨特音色,不時地發出回響。
戴澤先生生性平和,不言不語,他應時代要求,繪制過各種題材的主題作品,但與此同時,他也刻意保持著與時代之間的距離,“順其自然,心平氣和”。50年代,他曾因追隨徐悲鴻先生而在藝術路線上受到排擠,文革期間也被關進“牛棚”,下鄉勞動。他深知世間的高光處,必然伴有陰影,潮流的高頭處,則是急轉的漩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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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 (右) 與韋啟美 (左)、李斛 (中) 合影
徐悲鴻紀念館,1954年
工作生活中的這種半隱狀態,使他依舊守護著一種文人的心性,雖已難見曾經的山林,可家人與朋友的小世界,何嘗不是心之所往的依靠呢?先生時常用隨手撿來的木板和紙片、油彩和炭筆,記錄他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細節。在一個充滿緊張和壓力的時代里,惟有在最親近的人那里,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,才會有一顆松弛的自由心靈。這仿若古人的煙霞與林泉,所見之處,最不經意,也最為自然。先生的這類創作,畫材是隨意取來的,畫題也信手拈來,筆觸上即興的成分很大,畫面則常常處于未完成的狀態。
生活中的“真”,往往在一瞬間,也如細細的涓水,流淌不盡,不溫不火,不疾不徐。而隱匿的真意,卻可時時流露于筆端,家人朋友每一種熟悉的姿態和表情,哪怕是一張熟睡的臉,都會讓人心安。先生一輩子都在小心呵護著由親密關系構造的天地,從年輕時起,特別在那個艱難的時代里,都在不停歇地用畫筆記錄著身邊的每個人,保藏著自己的最真切處,外貌的美,永遠源出于內心的真誠,別無他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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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韋啟美像》
紙本水彩,1947年,27.5 × 37.4 cm
1947年的《韋啟美像》,畫的是他一生中最真摯的朋友。這位與其形影不離的人,蜷縮在被子里,正在酣睡,高挺的鼻子和歪歪的嘴,白里透紅的面龐,仿佛將全身的力量都投入到了久違的睡眠中,鼾聲中似有一種貪婪的激情在,好不熱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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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韋君》
紙本水彩,1943年,23 × 12.5 cm
而作于4年前的《韋啟美像》,也像是出于同樣的憐愛:韋啟美瘦削的臉,尖銳的眉,低垂的雙眼和歪斜的嘴,蒼白的面色中透出些許紅潤,瞬間顯露出那種羸弱而堅毅的性格,戲謔中有真誠在。先生畫筆中的獨特趣味,在于他與友人之間時刻保持的一種無間狀態,正是由于一個人天然的不對稱、不均衡和不完美,才會有藝術上由“真”而“美”的機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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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自畫像》
紙本水彩,1946年,18.5 × 28.5 cm
而且,一個人對于自我的認識,又何嘗不是如此呢?戴澤先生的《自畫像》(1946年),也是對自己最直接樸素的關照:畫家將自己置身于積滿水漬的背景里,濃密的眉毛、倔強的眼神、寬大的鼻和凸起的嘴,比例失衡的面部與靛藍色的衣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,而領口微微露出的印花絲巾,將一個人的堅毅和厚重,與內心中如歌的激蕩隱約地透露出來。的確,畫家的自畫像,既是關于自身的一種有距離的理解,因為他惟有從自我那里疏離出來,才能返回自身,形成一種真正意義上的“覺知”;但與此同時,這又是一種無距離的再現,他必須讓畫中的自我重得呼吸,重獲一種精神的運動,在這個意義上,畫中的自己才會升華為“真”的自己。
就這樣,先生一直畫著朋友,畫著親人,并由此畫著自己,一生從未中斷。他從親人那里獲得安慰和快慰,甚至有一種饑渴的感覺在。畫布上的妻子和孩子,始終是以最貼近自己的方式出現的,隨手起稿,隨時起意,就像家中的柴米油鹽,須臾不可少,是平淡天真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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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陳碧茵像》
木板油畫,1946年,56.5 × 39 cm
作于1946年的木板油畫《陳碧茵像》,將光與色的關系表達得極為充分:額頭上的高光,與耳、鼻、口及雙頰的純紅色搭配,再加上背景中的深褐底色,凸顯出一種勃勃生發的生命感;藏在交叉雙臂中的手,則以次光的效果與面部互映,讓人感到一種特有的穩定感。這是先生從妻子那里獲得的心理支持和精神感召,沉穩而有力,沉厚而悠揚,如同畫面右側以雄渾的色塊加以表現的窗簾,透著彩色的光,也透出一種永遠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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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作畫中的陳碧茵》
紙本水彩,1962年,38 × 55.5 cm
16年后,紙本水彩《工作中的陳碧茵》(1962年)中,先生將幾瓶花束置于前景,花開得鮮艷奔放,妻子在書桌深處認真地工作,花叢中的臉已然失去了青春的顏色。在暗色背景烘托的縱深中,那張略感疲憊卻又聚精凝神的神態,不正是一位辛勤操持的女人最有光彩的形象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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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敦平》
木板油畫,1949年,39 × 49 c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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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小天使》
布面油畫,1952年,41 × 50.5 cm
先生愛畫自己的家,也愛畫自己的孩子?!抖仄健罚?949年)和《小天使》(1952年)畫的是他初為人父的感受。他的筆觸依然是渾融的,色彩的累積感極強,色調的處理也是平和的。剛剛降生的小生命,是自然最完滿的綻放,像一顆嫩芽,既帶著泥土的氣息,也體現著光的韻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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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小兔子》
布面油畫,1964年,50 × 60 cm
作于1964年的《小兔子》,畫的是孩子的少年。一只白兔在他的懷抱里,晶瑩的紅眼睛,雙耳長得出奇,幾乎失去了比例。兔子的白毛胡亂地涂抹而成,與之相照應,是孩子明亮的雙眸,如水一般清澈。孩子飽滿紅潤的臉頰和嘴唇,襯托出那天真執著的眼神,仿佛這只白兔,就是他要守護的一切?;蛟S,這種天底下最為純潔的力量感,正是先生想要托付的“真”。這樣的真誠,惟在孩子的目光里,只有白兔成為了真理,現實中的人才會獲救。
在一個平民化的時代里,世間的物象會隨著人們的內心意識發生變化,歷史和風景皆可重新塑造。不過,這樣的時代圖景,并非只有一種集體敘事的形式,它依然可以在藝術家的個體身上發生。戴澤先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林泉之士,卻并未由此失去“隱歸”的心跡。他始終與一切現實若即若離,把內在的田園和山林安放在人與人因親密而真摯的關聯中,依靠在親人和朋友身邊,從一個物件、一束花乃至一只動物那里,獲得長存不變的精神慰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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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奈《白牡丹與修枝剪》
布面油畫,1864年,30.5 x 46.5 cm
現藏于奧賽博物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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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臨摹馬奈<白牡丹>》
布面油畫,1954年,26 × 34 cm
這樣的畫家,雖逃不掉被學術概念化的命運,但若真正從作品出發,則常常帶給人們料想不到的驚詫。1954年,先生繪制了《臨摹馬奈<白牡丹>》,原作是馬奈1864年的一幅作品《白牡丹與修枝剪》(Branche de piviones blanches et sécateur),相當有精神上的力度。畫中的兩朵牡丹,一朵盛開將謝,一朵含苞即放,好似人生中的兩個重要階段,難以名狀,欲言又止。先生的臨摹,既形似,更神似。他像馬奈那樣,用粗放、雄渾的大筆觸,來營造每一朵花的結構關系,充滿張力;他更像馬奈那樣,遠遠超越了對象化、實體化的理解,而逼近于存在的現象本身:畫中的牡丹,雖然已被剪下,注定會死去,卻仿佛與人共同呼吸,在與死亡的抗爭中,使生命得到了最終的綻放而獲得了真正的本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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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海草房》
紙本水彩,1981年,27.5 x 39 cm
先生一輩子豐富經歷,有年輕時的憧憬,有歸國后的熱忱,有動亂年代的沉郁,也有改革開放后的歡愉。80年代后,先生好似重得的生命,他筆下的靜物和風景,開始變得多彩多姿,輕盈而絢麗。1981年的作品紙本水彩《海草房》,是一幅光彩一體、水色交融的風景畫。畫面的結構很簡單,海邊的沙灘上,是一連串的礁石,像音符一樣排開;礁石上,是兩間石砌的民房,三角形屋頂由淡黃色的干草鋪成,再逐漸過渡為屋檐處的淡紫色。在陽光下,礁石和房屋通體透明,與天空中用水調制的藍、黃和紫三色,構成了一個濕潤、明亮和多彩的世界,加上門房中綠色的門和紅色的瓦,使整個畫面洋溢出一種天真歡快的氣息,宛如一首印象主義的樂曲,在光與色的交融中靈動不止……
2000年,先生的布面油畫《窗外之一》,描繪的是他最熟悉的場景。他曾說:
“王府井的煤渣胡同我住了一輩子。我喜歡畫窗外,靜靜地畫我看到的,一張接著一張畫下去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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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澤《窗外之一》
布面油畫,2000年,60 × 50 cm
這平淡的語言,仿佛就是平淡的畫面:雪天里,遠處矗立的是紅灰色的高樓大廈,中景和近景中,幾間民房的屋頂構成的潔白色塊漸次鋪開,一株墨綠色的柏樹直插其中,與街上小小的行人對比強烈。畫中的一切安靜有序,錯落有致,幾團蒸汽漸漸生起、擴散開去……我們可以想見,在自己的家里,年邁的先生徐徐望向窗外的情形,這是再平常不過的景象,是他最熟悉的氣息,仿若家人,天天陪伴著自己。先生一輩子得到的呵護,便在這熟悉得已經無法自覺的情景中。他每每望向窗外的那一刻,一種隱性的“真”就會悄然地靠近他,撫慰他,直到老,也不會消失。
說實話,構成一個人的世界的,無非是人與物。但一個人最終看到的,是什么樣的人和什么樣的物,卻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。先生的性格,常常是只看不說,沉默寡語,或許在他那里,看到的已是真相,說出來,便落了世塵。只有畫筆,才能寫出一個“隱真”的世界來,這是他的本真,也是他的歸宿。
1946年9月24日,年輕的戴澤先生寫過這樣一段文字:
什么是偉大?
在天壇、在皇宮、在萬里長城。
荒涼也在那里,幾百年的老樹,狠命地長著。
大的描金紅柱空空地撐著空虛的大殿,
靜靜地飄著幽靈,帝王的幽靈。
一切都不安定,像一只野狗到處流浪,
走向哪里,它不知道,
唯一的希望,是一個保暖的地方。
2013年11月20日,年邁的戴澤先生寫道:
在畫冊上看到許多認識的老同學,有的已故,有的高齡。
李斛帶著一腔的不滿1975年去了,韋啟美帶著理想走了,梁玉龍走了,盧開祥走了……其實我也該去了。
現在好像是靈魂回來了。
或許,從一只流浪的狗,長成一只藍色的豹,就是一個人通向靈魂世界的寫照吧。
(渠敬東/文 本文發表于《中國文化》2022年春季號,第55期)